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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無間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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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午時,天像床破了洞的被子,往下陣陣抖著碎雪絮。

永巷的風尖嘯著沖向和四,將他那張本就蒼白的臉吹得更沒有一絲血色,洋洋灑灑的雪花片兒斜穿過傘檐,沾滿了他的眉頭雙鬢,整個人乍一看仿佛是個毫無生氣的雪人一般。

他踩著淩亂的雪花,甩下著急忙慌打傘追著他打傘的小太監,一腳踏進了玉蟾宮大門。

孰料一進門,慶太妃的人還沒見著,先被正殿沖天而起的火光驚住了腳步。

冷宮裏的管事正一臉愁容叉著腰指派宮女太監們救火,其他逃出來的老妃嬪們裹著各自五顏六色的破被子縮在一團,瑟瑟發抖地望著正殿。

“我說你們手腳麻利些!”管事捏著著嗓子,慢悠悠地叫喚著,“這正月剛開頭就出了這等晦氣事,上頭怪罪了下來,咱們一窩都得沒命!你,還有……嚇!督主!您怎麽,怎麽”管事被突然出現的和臻嚇得直接兩腿一軟跪地上了,半是恐懼半是心虛地不敢擡頭直視和臻的眼睛,一邊在心裏狠抽了自己兩個大嘴巴子,一邊在心裏哀嚎這位煞神怎麽來了,連忙改口道,“督主新年大吉,小的給您拜年了。”

和四不說話,發昏的兩眼被火光照得暗紅陰沈。

管事雖未擡頭,卻覺著兩束利刃般的視線快要將他扒皮抽骨,給生吞活剝了。他的肝膽快被嚇破了,可這個時候又不得不開口,硬著頭皮顫著聲道:“督主您放心,才走的水,小的們一定把太妃娘娘給好端端地救出來。”

管事大概今年年頭開始犯太歲,他這廂的忠肝義膽沒表完,那頭一個小太監失聲尖叫道:“門被從裏面鎖起來了,撞不開門呀!”

管事兩眼一抹黑,卻不敢直接暈過去,他怕自己一閉眼可能這輩子也就閉過去了,趕緊咚咚咚地在冰冷的雪地裏直磕頭:“督主恕罪,督主恕罪,小的,小的這就立刻著人將門撞開……”

他踉踉蹌蹌地爬起來,猝不及防和臻一腳將他踹倒在地。

那一腳算是包含了和四所有的力氣和怒火,差點把和四自己給撂倒了。

管事之所以倒了,得虧是他實在被和四給嚇軟了腿,縱然沒和四這一腳也從地上爬不起來。

這時節天幹氣躁,火勢乘著風燒得極快,正殿的門也不知被什麽卡住了,居然撞了一遭沒撞開。

所有人都急得和油鍋上的螞蟻似的,正殿裏頭突然傳出了慶太妃的聲音,輕輕飄飄,像是哼著首不知名的曲子。

管事一聽,和逮到救星似的,連滾帶爬,爬到了正殿外的臺階上,隔著濃濃黑煙拔開嗓子大喊:“太妃娘娘!祖宗娘娘!您快給小的們開開們呀!要是開不了們

原先哼著軟綿小曲的慶太妃陡然發飆:“你說開老娘就開,老娘不要面子的嗎???”

所有人包括和四在內:“……”

和四強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晃晃悠悠地上前,一把將管事掀到一邊,在管事快掉下來眼珠子的視線裏,直接兩步跨到了殿門前,沖著快舔到了臉的火舌盡量撐起嗓子道:“慶娘娘,有什麽咱們出來好好說。您上次不還交代我去給您找皇子嗎?皇子找到了,今兒都認祖歸宗,納入玉碟了,您開開門,我帶您去見他。”

慶娘娘的潑婦罵街戛然而止,沈默了片刻,她再度粗聲粗氣地開口:“你甭騙我,我……咳咳……”

應是被濃煙嗆了嗓子,慶太妃連咳了好幾聲才停下來,啞著嗓子口齒不清地說:“小四子,我知道你哄我開心呢……那一個不是老……我……你走吧……我也該……走了。”

火勢燒得越來越盛,濃煙幾近將和四籠罩在裏頭,後頭心驚膽戰的人們終於不敢再觀望,壯著膽子沖過來從旁攙著他強硬地往下拉:“督主!這不安全了,快燒出來了!您快避避!”

和四心裏頭大罵,避你娘個避,給老子滾開!

可是身體壓根沒能給他施展口才的機會,他雙眼蒙著一片火紅,許多似曾相識的畫面從不知名的地方狂湧而出。

意識飄散時他模糊地聽見慶太妃悠長的一聲嘆息:“好好活下去……”

……

新年第一日,冷宮中的慶太妃卒於“意外”走水之中。

對宮裏乃至大燕的大多數人來說,這位失寵多年的太妃驟然去世不過在這太平盛世的幕景上掀起了那麽一星半點的浪花,眨眼便風過無痕。

對於宮裏來說,大部分人都是皺著眉頭暗罵了一句晦氣。

有些人甚至都不知道曾經有這麽一位陪著先帝共患難的年老妃嬪死於茫茫火海之中。

包括此時正一掌攥住只不起眼小灰鳥的某錦衣衛百戶。

灰鳥羽翅下藏著卷火漆嚴實的紙條,依靠在枝椏上的陸錚鳴掃了一眼下方酒樓裏對飲的幾人,漫不經心地挑開紙條,掃了一眼。

紙條上的內容讓他並不多意外,甚至還覺得來得遲了些,畢竟那人到了燕國已有些時日了,竟然現在才召他過去見面,實在匪夷所思。

作為百戶,想翹班並不是件難事,尤其是在年關上,找個理由暫時離開合情合理。

陸錚鳴一派坦然和幾個手下招呼了幾句,便從容地赴往紙條上約定的地點。

那是個比宴行生那座兇宅好不了多少的地盤,是燕京最落魄的地方,傍著護城河的出城口,立在岸邊便能瞧見泱泱大河,江如白練。本該是花明柳綠的風雅之地,可惜若幹年前殺千刀的東廠頭子在這斬了幾百個謀逆叛亂的賊子頭顱,嘩啦啦的血水染透了這裏的土地,直接把這片地兒給糟蹋得荒無人煙。

蒿草一丈接一丈的瘋長而起,被血腌漬的土地腥臭不可聞,蟲蛇在草根泥地裏亂鉆,據說到了晚上茫茫草野裏都是連綿起伏的哭聲,時高時低,遠遠聽著都毛骨悚然,不敢接近。

這裏就是燕京裏最落魄的窮戶都不會涉足,當然,厭世找死的除外。

既不厭世又不找死的陸錚鳴咯吱聲一腳踩裂了塊爛兮兮的木板,木板不知在爛泥裏泡了多久,上面的字跡模糊不清,窮盡目力大概也就勉強能識辨出是塊工藝粗糙的墓碑。

約莫是當年有心懷不忍之人,偷偷摸摸地給這裏的枉死之人立的。

這實在是塊兇地,陸錚鳴走了沒兩步,又“卡啦”一腳踩碎了半個破骷髏頭,白森森的顱骨散落一滴,唯一完好的眼窟窿空洞無聲地和他對視。

陸錚鳴用腳尖輕輕撥開了那個不成形的頭顱,不想卻驚動了前邊蒿草叢裏的人。

隔著雜亂的草叢,那人只能窺見一片側影,頭戴兜帽、身裹披風,如不留意,完全不會看到那兒還站著一個人。

那人微微側頭,被兜帽罩住的眼睛朝著陸錚鳴的方向輕輕一掃:“來了?”

陸錚鳴不作聲地踏著雜草碎骨上前,在離那人幾步外停住,指腹在刀柄上摩挲了片刻,方舉刀擡手一禮:“見過大人。”

兜帽被稍稍拉下一點,露出雙稍顯狹長的眼睛,朝他頗為和氣地一笑:“許久未見了,陸兄。”

“大人乃是龍脈皇子,小的萬萬不敢與您兄弟相稱。”

“陸兄還是那麽會說話,”披著鬥篷的少年閑閑地隨手撥弄了一下粗糲的蒿草,“知道我為什麽到現在才來找你麽,還是單獨來找你來這裏?”

陸錚鳴始終與他隔著幾步的距離,不遠不近,帶著一絲恭敬的疏離低頭道:“大人心思,小人不敢擅揣。”

“你不是不敢揣測,是不敢說,對麽?”寒風從廣袤的河面吹來,吹低草叢,終於露出少年半張白皙臉孔,竟是早上剛在太廟裏拜認燕國皇族蕭氏列祖列宗的蕭巡,他眉眼裏不見早上的半分怯懦,“其實陸大人的心思,我也難以揣測,比方說你處心積慮潛伏進了燕國的錦衣衛之麽久,為何還沒有動手去查貴府當年的冤案?”

陸錚鳴垂眼瞧著蒿草下紅褐的土地,淡淡道:“時機未到。”

“哦,是這樣嗎?”蕭巡的聲音裏聽不出是信還是不信。

陸錚鳴也未說是,或不是。

蕭巡卻也沒在此事上多做糾纏,語氣輕快道:“這本是你的私事,我不該多嘴。只是年日已久,若再拖下去我是擔心陸兄你更難往下查去了,不是嗎?”

陸錚鳴神色未動,看不出喜怒:“明白,多謝大人好意。”

蕭巡歪著頭仔細觀察了片刻他的臉色,半晌遺憾地收回目光,繼續把玩著那根蒿草,漫不經心道:“今早我已經正式入了皇室玉碟,從今以後我便是燕國皇室的人了。”

“恭喜殿下。”陸錚鳴改口改得十分快,但是並未聽出任何諂媚奉承。

蕭巡似是被他一如既往的語氣愉悅到了,略走近了兩步,以便自己看清那張臉上的真正表情,還是那樣的無波無瀾,像個沒有感情的刀具,他輕輕哼了一聲:“沒有什麽好恭喜的,這不過是我走出的真正第一步而已。”他“哢嚓”一聲捏斷了那根蒿草,“要想真正地在這燕國朝廷乃至皇室裏站穩腳跟,我還需要更多的支持和依仗,你明白嗎?”

“小的明白,”陸錚鳴平靜道,“殿下放心,如今錦衣衛指揮使正使一位尚是空缺,下官會盡力爭上一爭的。”

“不不不,”蕭巡搖了搖那根長長的蒿草,連連搖頭,“我要的不是區區一個錦衣衛指揮使正使,在燕國真正左右朝中勢力,左右皇帝的是誰你心裏難道不清楚嗎?”

蕭巡朝著陸錚鳴意味深長地笑了一笑,蒿草在指尖輕輕一轉,遙遙指向了皇城裏的某個地方:“在那裏,有一株高不可攀又異常危險的名花,我很喜歡他。你幫我,得到他。等事成之後,你的一切所想都會得償所願。”

陸錚鳴的拇指倏地狠狠在刀柄上一按,一股無法抑制的怒氣沖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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